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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不綽就停在了她一步之外。
紀舒抬起眸子,不動聲色地將對方上下打量了一番。
青藍紮染白為底的錦緞,利落的剪裁,高發隻用一根糅金紅色束起,乾淨眉眼自有一股傲意,反壓得滿園春色頹敗了幾分。
紀舒想起前塵往事,滿心感慨,毫無愧疚。
即使到最後,她心有不甘,拉了傅不綽殉她,斷了他的好日子,可隨後,紀舒也被亂刀砍死。
論死相,還是她更淒慘些。
甚至從身後名來說,她是一代妖後,牝雞司晨,死得其所。
而傅不綽卻是少年將軍,英年殞命,死得可惜。
紀舒更無愧疚之心了。
舒妹妹?重來一世,還與他稱上哥哥妹妹了。
但紀舒怕自己露餡,還是猶猶豫豫地喊了一聲:“臻哥哥。”
暗處,她差點把指甲掐斷。
隨後,傅不綽竟笑了,道:“舒妹妹剛纔讓我想起了一位舊人。”
舊人?哪來的舊人?
前世,她嫁入宮前與傅不綽交際不多,今生,她連定下婚約一事都是才知曉的。
對於這所謂“舊人”,紀舒一時摸不到頭腦。
於是她隻能扯著笑道:“這隻兔子當真可愛極了……”
渾身雪白無一絲雜色的兔子,似乎察覺到了人類的注視,乖乖地停下了腳。
傅不綽停頓片刻後,頗為玩味地道:“不是舒妹妹你說的想吃爆炒兔肉嗎?我特意去尋人買的。”
紀舒愣在原地,緊接著皮笑肉不笑說:“近日我大病一場,該吃的清淡些。臻哥哥的好意,我隻能婉拒了。”
紀舒想,自己果然與傅不綽不對付,無論年歲。她細細地想,忽然又察覺了異樣。
她抬起眼,與傅不綽對視著,兩人的目光都直白了當。
“今日舒妹妹看上去分外乖巧可愛呢。”傅不綽歪頭一笑,“平日從不肯叫我一聲哥哥,今日倒是轉了性子。”
年少的傅不綽是這德性?
雖一樣的狗嫌人惡,可年輕時的傅不綽該更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,像這樣迂迴曲折的試探是他曆經挫折後纔有的耐心。
紀舒心中的猜測抽根發芽,迅速成長為蒼天大樹。
也是這時候,那道聲音也準確地告訴了她答案——
【請宿主珍惜重來一次的機會,攻略紀舒,保護紀舒,並且隱瞞係統存在。宿主可與係統交流,所有溝通內容都將被私密。】
紀舒鬆開了手,慢悠悠地發出一聲笑。
兩人該是天生的宿敵,鬥了一輩子,好不容易得了一個結果。
她也有幸重來一生,可老天爺不公,讓這傢夥也如此幸運。
是的,紀舒肯定,眼前這人還是那個傅不綽,她隱隱約約感到了興奮。
紀舒溫順垂頭,眸子暗暗一轉,再次抬頭卻是換了一副神色。
“都下聘要成婚了,反正來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,不如相敬如賓。”她懨懨地道。
果然,傅不綽一怔,開始懷疑。
不同他年複一年長成的內斂。日益將前朝後宮滲透、掌握的紀舒卻是愈發的張狂。
時常是順她者生,逆她者死。
哪有這樣的順從性子?
“相敬如賓?妹妹瞧著……的確是不同於往日了。”
“臻哥哥!”紀舒刻意裝出了楚楚可憐的模樣,可忍不住挑著眉,道“你不會另有老相好,又錯把我當做彆人了吧。”
二人還要說,可遠遠一聲大叫傳過來,他們雙雙閉上了嘴。
“姐姐!”
紀叡剛開始蓄髮,隻勉強在腦後紮了一個小揪揪,剛跑了一路,頭髮早已亂了,就零散地披在身後,倒像是一個秀氣的小女孩。
“阿稚……”紀舒見到年幼的弟弟,與傅不綽的恩恩怨怨早就被拋至了腦後,她笑著俯下身。
“姐姐,阿孃叫你過去。”紀叡直接拉住了她的手就直接往外走,走前還回首瞪了一眼傅不綽。
許是想到了姐姐在身邊,又或許想起了書院夫子的教導。
他停住步子,先持了一個該有的禮數,又用稚氣的聲音道:“抱歉,傅公子,家母的命令不能違,還請您自行逛逛,若有招待不週之處,還請見諒。”
傅不綽露齒一笑:“無妨,我早將紀家當做自己家中一般。瞧自己家,自然是哪哪都好的,更何況紀家院落本就不俗。”
乍聽這樣自作多情的話語,紀叡竟一時無言以對,隻恨恨望了一眼,就拉著紀舒撒腿離開。
等來到祝夫人所居的院落外,紀叡還一臉怒氣。
紀舒奇怪,前世叡弟可是極其尊敬傅不綽的,等進了國子監後,更是整日圍著他轉。
甚至,在最後,紀叡從家中叛逃,也是逃向了傅不綽所在的青裳軍。
紀舒私下給傅不綽定下的罪名中有一便是,巧言令色哄騙她弟弟。
可今生,紀叡卻對傅不綽橫眉冷對。
“他怎麼對你了?”紀舒邊問,邊將他的發重新綁起。
等順好發後,她撥了撥紀叡發繩上小拇指大的鈴鐺,又哄道:“他這傢夥不是一個好相處的,你少招惹。”
紀叡聞言抬眸:“阿姐……你真要嫁他嗎?我瞧著姓傅那傢夥,對你不是真心的。”
“不嫁。”紀舒絲毫不拖泥帶水地回答。
“好,姐姐就待在家中,無論何時,有阿稚在。”
紀叡笑得露出了他漏風的牙,但很快,他又閉上了嘴,可眉眼依舊彎彎。
紀舒也明白了:“原來,你是瞧著我要嫁到傅家了,纔對他說這樣的話?”
紀叡立刻紅了臉:“君子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公正持禮,我纔不是!”
*
紀叡怕自己眼下衣衫不整的模樣被阿孃瞧見,便藉口溜了自己的小院中。
隻留下紀舒獨自去見了祝夫人。
院中的小小桃樹,桃花早已落敗,唯有一樹桃葉開得茂盛,隻等夏來,再結新果。
門窗是半掩著,似乎就在等她推門而入。
正如近鄉情怯,紀舒立在院中,躊躇不前。
這時,有似玉器摔碎的聲響傳來。
紀舒立刻破門而入,果不其然瞧見了碎了一地的玉石,目光再一偏,卻見到了麵容肅然的父親。
她未曾料到紀漭也在。
紀舒緊緊咬住牙關,走到了祝夫人身邊,拉起了阿孃的手,又投去探尋的一眼。
“奪門而入非淑女所為”紀漭冷冷斥道,“紀舒,你都是要嫁人的女郎了,更該注意言行舉止。”
原來今日父母的紛爭是因她的婚事而起。
紀舒笑得隨意:“我想,我的郎君不會在意這些,爹爹多慮了。”
紀漭似有怒氣,可很快,就有小廝來通報,說前院來了人。
他隻甩袖而去。
“阿孃,你可被刮傷了?”
紀舒連忙要叫女仆來打掃,卻被祝夫人製止,她說:“無事,隻是我氣急之下,不小心撞到了玉瓶。”
母女二人靜靜坐在一邊。
紀舒忍不住問:“方纔發生了什麼?是……因為傅不綽嗎?”
祝夫人略有驚訝:“你已經見過他了?”
紀舒點點頭。
“前幾日,你病重,我便未同你說過,你父親想要讓你代替馮宗正的女兒,和親匈奴。”祝夫人忍不住譏諷道,“他該是瘋了,為了報恩,竟然願意把親生女兒推入火坑。”
代為和親,遠嫁匈奴。
原來,已經到了這時候。
“阿孃,我想父親不會的。說不定,這隻是權宜之計。”紀舒不是為父辯解,而是前世便是如此。
如今的皇帝與紀太後雖為親生母子,可因這些年在紀太後的有意抬舉下,紀家愈發權重,反觀皇帝有時都隻能伏小做低,他們母子二人早已劍拔弩張。
這次,是皇帝想要讓紀家女和親。
“阿孃,所以,讓傅家來下聘提親,是你的意思?”紀舒試探地道。
“是我的意思,也不止是我的意思。就前幾日你病重時,傅臻那孩子主動上門來,他說,可同我們演一齣戲,以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,這算是報恩,也是再續兩家的交情。”
怪不得。
怪不得今生多了這一出的戲。
事實上,她的一父一母算是想到了一處去。
前世,為了阻止她和親匈奴,也為了紀家來日的昌盛和地位,紀漭連夜上書紀太後,讓長樂宮匆忙下了旨意,將她指為太子妃。
今生,卻是祝夫人先行一步。
“阿孃,那就是說,這樁婚事算不得數?”紀舒自然而然地問。
“嗯……”祝夫人頓了頓,說,“如果你不願意嫁,那自然算不得數。”
“嗯,那來日還是同傅家說個明白纔好。”
“也是……我瞧著你,始終是個半大孩子,一想到你要嫁人了,我這個當阿孃的,都要先嚇得一跳呢。”祝夫人簡單地想,也直白地說,“等過了這段日子,匈奴使團離開長安城了,我們再去郊外踏春去。也省得我家阿舒被人惦記。”
冇用的,紀舒想,皇帝仍然會想方設法把她送到匈奴,以展示天子權威高於外戚。紀太後和父親也會用儘手段讓她當上太子妃,以進一步控製後宮。
她望向母親的眼神哀傷而溫柔。
隻有祝夫人,隻有阿孃,自始至終隻在意她的意願。
可後來……卻是……紀舒不敢再回憶。
祝夫人可惜地道:“你倒是忘了,你小時候還巴巴地嫁給傅家哥哥呢。那時候,你箬嬸母帶著他來我們家住了大半年。”
“那時,我同他母親就在院中說,看你們倆脾性如此相投,瞧著就是一對金童玉女,不如就定下婚約。當時不過玩笑話,你還巴巴地把貼身的同心鎖送了出去。人家說,女大不中留,你卻自小如此,直叫我痛心呢。”
“阿孃,都是小時候的事了,我都忘了差不多了。”紀舒嗔道。
祝夫人笑,可轉瞬間,又有些落寞:“瞧見那孩子,我總是能想起你箬嬸母。再一算,她也離開了這麼多年。”
祝夫人並未讓自己在往事中沉溺太久,很快又恢複如常。
“不過我與他母親的交情,也隻是我倆的交情。若你們日後能有一段緣分,這便算是錦上添花。若是你們合不來,我們長輩的事,便隻當往事隨風而去即可。”
二位母親的情誼的確是隨風而逝了。
前世,她和傅不綽對上彼此時,二人未有一位想過網開一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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